中亚山国吉尔吉斯斯坦近一周的政局变化，简直令最老练的地区观察家也感到头昏眼花。
先说成为乱局导火索的议会选举。
吉尔吉斯斯坦年修宪后，总统其实没以前重要了，但也不是完全的议会制。吉国总统任期6年，议会任期5年，如果在议会主导的政党与现总统立场一致，总统的权力就变大，否则就变小。
10月4日的议会选举结果，现已被中选会宣布存在舞弊而无效，但即便剔除掉被抓包的贿选成分，其传达出的政坛剧变信号仍然清晰可辨。
南方势力扩权，在首都遭反弹
简单说，这次选举结果是：亲总统四党超过得票率7%门槛得以进入议会，剩下的12个参选政党出局。
这种变化，特别是败选的政党在议席上颗粒无收，让它们很难接受。
看看5年前的议会选举，第一大党是社民党，还有另外5个党或政党联盟进入议会，分别是共和国﹣故乡党、吉尔吉斯斯坦党、进步党、共同党、祖国党。
10年前的议会选举，第一大党是故乡党，还有另外4个党进入议会，分别是社民党、尊严党、共和国党和祖国党。
而现在，只有4个党跨过进入议会门槛，分别是团结党（得票率24.5%）、“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”（23.9%）、吉尔吉斯斯坦党（8.8%）和统一吉尔吉斯斯坦党（7.1%）。
（10月4日，吉尔吉斯斯坦举行议会选举。初步计票结果显示，有4个政党在选举中获得至少7％的选票，获得议席进入议会。图为10月4日，选民在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参与投票）
看出来没有？
这4个获胜的党中，有3个都是新面孔，而且都代表南方势力。而唯一的北方政党——吉尔吉斯斯坦党，得票率第三，刚刚过了7%门槛。就是这个“吉尔吉斯斯坦党”，也是相对亲总统的（上届是与社民党籍总统阿坦巴耶夫结盟，热恩别科夫当时也属于社民党）。
现任总统热恩别科夫，是奥什州出生并担任过州长的南方势力代表（也有人说他其实来自北方的部落）；加上进入议会的三大南方政党，吉国政坛几乎要被南方势力完全控制。
这在吉尔吉斯斯坦年独立以来，是非常罕见的状况。
历史上，吉国首任总统阿卡耶夫是北方人（楚河州），其任命的8位总理中，7位是南方人士。
第二任总统巴基耶夫是南方人（贾拉拉巴德州），其任命的5位总理，全部是北方人士。
第三任总统阿坦巴耶夫是北方人（楚河州），其任命的5位总理中，4位是南方人士。
现任总统热恩别科夫是南方人（奥什州），到这次议会选举前的3年里，任命了3位总理（伊萨科夫、阿布尔加济耶夫、博罗诺夫），其中前两位是北方人士，今年6月刚任命、现已辞职的博罗诺夫是南方人（奥什州）。
吉尔吉斯斯坦现任总统热恩别科夫
换句话说，总统与总理“地区分权”是吉国不成文规则，偶尔有例外，也不会持久。但热恩别科夫似乎要打破这个惯例。
在这次议会选举前，作为南方势力代表的他就任命了南方人总理，如果这次议会选举结果不被取消，议会再被南方势力控制，北方那些政坛大佬、那些老资格政党，除了个别亲附现总统的例外，都要丧失话语权。
是可忍孰不可忍，那些落选的北方势力，自然要闹事。
偏偏首都比什凯克（旧称伏龙芝）位于吉尔吉斯山北麓的楚河谷地中心，离北部与哈萨克斯坦的边界很近，不啻是北方势力的囊中之物。
一旦北方势力在首都群聚闹事，作为南方人的总统和总理，立即成为困兽，几天“只闻其声，不见其影”是正常的；上一个南方人总统巴基耶夫，还在流亡海外的状态下，被缺席判处了终身监禁。
（议会选举的初步结果公布后，吉尔吉斯斯坦首都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活动，示威者支持那些没有获得选举资格的政党，并要求重新投票）
在这种“结构性被动”局面下，现任总统热恩别科夫表面退让，宣示愿意有条件辞职；中选会宣布，两周内将确定重新举行议会选举的日期；一批与选举舞弊有关的当朝高官，或辞职或被免职……这些都是可以想见的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南方势力毫无还手之力了，他们不过是在等待时机。而趁着反对派势力最近内讧，当局再次出动特种部队，把几天前被“劫狱”放出来的前总统阿坦巴耶夫抓回来，就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。
好戏连台，新人将登场。
前后任总统斗法，新人或得利
最新消息是，随着总统宣布首都戒严、军队进城，原政府第一副总理巴特尔别科夫，被议会任命为临时总理。
这与另一个消息矛盾——10月10日晚，议会特别会议推举了一个刚从牢里被救出的反对派政客——扎帕罗夫，出任代总理。
这两个消息，都可以得到解释。
前面说过，北方总统+南方总理，或者南方总统+北方总理，是吉国政坛常态。而这次无论是巴特尔别科夫，还是扎帕罗夫临时代理总理一职，都符合“南方总统+北方总理”的模式。
脸上有痣的巴特尔别科夫，就是这次议会选举得票第三的北方政党——“吉尔吉斯斯坦党”的代表。因为其他三个赢得选举的政党都代表南方，他这个北方人士被南方人总统挑中来“象征性平衡”，是不奇怪的。
10月10日，原政府第一副总理巴特尔别科夫被议会任命为临时总理
而年轻俊朗的扎帕罗夫，来自北方的伊塞克湖州，曾两任国会议员，创立了“爱国党”。7年前，他因为推动该国最大金矿矿场国营化（至今该矿场仍属于加拿大人），煽动集会者“绑架”当时的伊塞克湖州州长，被判监11年半，也因此在街头反对派中颇有人气。
加上他曾在多个政党之间跳槽，在政党林立的吉国算是人脉广泛，又临时保证不参加新的选举，因而被议会特别会议选中。
在“当选”后扎帕罗夫宣称，自己已与危机期间一直躲藏的热恩别科夫总统会面。“我们同意（在我被任命为总理之后）2到3天内，他将签署辞职信。”
问题是，有名议员的议会本身也是分裂的。这次出席特别会议的议员仅有51人，低于法定人数60人。据说，某些未出席议员是以代理方式投票，使总的投票人数达标，可这需要出示相关的授权书，而暂无证据表明已经出示了任何此类文件。
何况，由于扎帕罗夫有犯罪记录，而法院对其所受刑事指控的复审刚刚开始，他的当选资格存疑，当选合法性更加不足。
10月10日，反对派政客萨德尔·扎帕罗夫在比什凯克阿拉阿拉府举行记者会
对于扎帕罗夫被主要反对派的“政党协调委员会”推选为代总理，另一些落选的小党成立了“人民协调委员会”以示反对，认为他与“中亚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”关系扯不清。
在某种程度上，扎帕罗夫的被推选，就像广场上的年轻人提名29岁的政治新星——祖国党的创业家托科加济耶夫出任总理（几天后，他甘愿让贤给“共和国党”创始人巴巴诺夫）一样，都是意愿表达多过实际效力。
或问，原来那些议会里的大党，怎么就迈不过7%的得票率门槛？怎么就选不出其他小党也认可的人选？
全是对方选举舞弊的过错吗？
非也。主流政党自身不争气，要负很大责任。
10年前议会选举后的第一大党——来自南方的故乡党，被视为代表当年早些时候被推翻的总统巴基耶夫的势力“回潮”，但随着巴基耶夫父子被审判，其党运也逐渐衰落，在5年前与偏向南方的共和国党结盟，才得以进入议会。
5年前议会选举后的第一大党——偏向北方的社民党，诞生了前后两任总统（阿坦巴耶夫、热恩别科夫），但两人却最终分道扬镳、反目成仇。很多党员脱党，加入了亲热恩别科夫的团结党，后者也就是这次议会选举的最大赢家（社民党本次未参选，阿坦巴耶夫之子另组“社民党人”党参选）。
扎帕罗夫的支持者聚集在政府大楼外
说起来，在阿坦巴耶夫担任总统末期（年），热恩别科夫起初只是总统办公厅的副主任，几周后成为总理，次年在阿坦巴耶夫支持下参选总统，以54.8%的得票率（击败阿坦巴耶夫政敌、代表南方前朝势力的富豪巴巴诺夫）获胜。
这个模式，与叶利钦当年栽培普京，如出一辙。
但后面的剧本就截然相反。
热恩别科夫不甘受控制，借着年“首都发电厂事故”，以反腐为名逐渐拔除前总统的人马（如两位前总理萨特巴尔季耶夫、伊萨科夫），最终将前总统本人投进大牢。这种背叛，在南方人眼里，却可能被视为勇敢。
所以，在这次涉嫌议会选举贿选之前，南方人总统及南方势力相对得民心，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即便重新举行议会选举，北方势力也未必能够逆袭大胜。
既然热恩别科夫当局似乎得民心，为什么还要涉嫌贿赂选民？
这就牵涉到抗疫成效的问题。
抗疫重创经济，干扰选情
吉尔吉斯斯坦人口不过万，有不到5万人确诊感染新冠，至今死亡多人，这个抗疫成绩不算太差；但是对比人口更多、经济总量相当、但国民更穷的塔吉克斯坦，吉国的抗疫成绩就逊色多了。
塔吉克斯坦，至今仅确诊感染1万多人，死亡79人。塔国人均GDP在亚洲几乎垫底（吉国有金矿、银矿，塔国基本靠水力发电），能达到这么少的死亡数字，一下子就把吉国比下去了。
更让人无奈的是，吉国原本是抗疫先进国家。今年3月开始，吉国厉行防疫，直到5月宣布解除封锁，全国新冠死亡病例仅有12人。
（7月16日，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，身穿个人防护装备的医疗专家在位于医院治疗病人，该医院提供免费治疗服务）
但代价是税收减少了10倍，赤字迅速飙升到国家预算的1/5，经济陷入瘫痪。而当封城不再可能，骤然开放的经济又导致了病毒的全面暴发。
偏偏今年遇上议会选举，还是年修宪赋予议会实权后第一次议会选举，异常重要，16个政党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。由亲总统的奥什州“边境（走私）大王”马川莫夫在幕后遥控的“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”，吸引了同在南方的故乡党来投靠，更是成为一匹选战大黑马。
问题是，大疫当前，应有的抗疫补助政策没有到位，许多亲总统政党却将与俄罗斯实行一体化的“欧亚共同体”作为关键提案予以讨论，这引起了很多批评。眼见选举情势转差，马川莫夫等人替总统想出各种奇招乃至歪点子，也就不在话下。
选后，总理博罗诺夫、议长茹马别科夫分别为选举无效的弊案问题辞职，国安委主席奥普姆巴耶夫为手上沾血、平乱不力被解职，就是代价。
（吉尔吉斯斯坦总统热恩别科夫宣布首都比什凯克进入紧急状态，并命令军方结束持续数日的动乱。与此同时，敌对政治团体的支持者在街头发生战斗）
但上街抗议的年轻人，也不都是充当某个政党的棋子，而有很多是对于抗疫期间的严格居家令不满，趁机“聚众狂欢”——他们对于政治本身，未必那么门儿清。
总统热恩别科夫也利用了这一点，声称“在当前的困境下，我要特别感谢年轻人。年轻人为忙于分配利益的老一辈人树立了榜样”。
首都居民鉴于在年和年暴力革命中都曾遭遇抢劫苦难，这次他们也迅速成立了邻里保护单位，以支持警察。
随着年轻人的激情退却，首都的集会人数减少，警方摆脱不作为，当局所受的压力也就大为减轻。曾经在“政府总部（白宫）被群众攻占”之前，临时从办公室撤走的总统热恩别科夫，也开始腾出手来，逐个收拾政治对手。
剩下的就是根深蒂固的南北矛盾问题——一道天山西脉，让重农、宗教气息浓厚的南方，与重工、世俗化的北方，难通款曲。这次民变，证明轻易打破“南北地区势力平衡”是多么不智。接受教训的当局也会亡羊补牢，在紧急状态（持续12天）下给吉国这个中亚所谓的“民主样板”打几个补丁。
8月31日，吉尔吉斯斯坦举行活动以庆祝独立29周年。在独立日庆典上，演员身着民族服装演奏乐曲
至于被“劫狱”获释、几天后又被抓回去的前总统阿坦巴耶夫，数月前曾被判重刑的他，影响力已大不如前，几乎可以说退出政坛了。是抓是放，在这个贪腐程度排名世界前20的国家，很难改变什么。
而阿坦巴耶夫获释期间，在座驾上遭枪击一事，也被扎帕罗夫嘲讽：行凶者实际上是前总统自己的保镖。
“这些都是按照剧本完成的。”他的这位前狱友说。
作者
南风窗常务副主编谢奕秋
编辑
黄靖芳
排版
何一口